75、第三站:“风宿青旅”(17)_到站请送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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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5、第三站:“风宿青旅”(17)

  酒是刚热好的,闻起来像药酒,色很浑。

  料想主人家再神通广大,也至多泡泡蜈蚣酒或者蛇酒,没有泡尸酒的可能性,再说酒本身是粮食做的,应该可以放心。

  木慈不怎么碰烟酒,但并不是完全不能碰,桌上六个死人的脸色实在是太恐怖了,他不想惹来麻烦,因此很是小心地舔了一口。

  酒入口的那一刻,他尝到了非常浓的土腥味,要不是忍得住,差点一口喷出来。

  丁远志更不堪,直接呛到了。

  六个乡民立刻耻笑起他来:“行不行啊!这点就呛着了,来来来,多喝点,你这个酒量就是得练,我看你是平时喝少了。”

  每人都满上了自己的酒碗,六大碗酒齐刷刷放在了丁远志面前,六双眼睛盯着他,脸上都流露出古怪又满足的笑容。

  丁远志刚刚吐得很厉害,一时半会根本缓不过来,走路都靠木慈搀着,要是这六碗真实打实喝下去,不死恐怕也半残了。

  他的冷汗很快流下来,咽了咽口水,没敢动弹。

  “丁家的后生啊,你这是不给我们大家伙面子啊。”最后来的斜眼人阴恻恻地说道。

  气氛蓦然紧张起来,压抑感几乎凝聚成实体,要挤压着空间一丝丝滴漏出来,这次连左弦的额上都隐隐约约沁出了汗来。

  这时中年男人忽然抬起头来,两眼放光,不知道是喝出了什么,一脸喜色,在昏暗的宴席上显得格外惊悚,仿佛鬼上身了一般,两只手捧着酒坛子啧啧有声道:“这可是顶好的东西啊,东家真是个厚道人,这样的好东西也拿出来招待。”

  他摇头晃脑,咂着嘴,一口就把酒干完了。

  六人立刻就被中年男人的表现吸引走了注意力,他们撇下丁远志,死气森森的脸上撑开皱纹,挤出朴素的笑容,端起酒巴结道:“要不怎么说孙家大哥会来事,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呢!来,俺们敬你一杯,这酒有什么门道,您看着能不能给俺们说道说道,好让俺们长长见识。”

  这些人简直太像人了。

  说话的方式、侃大山的德性、逼着人喝酒的方式,都跟现实里宴席上那种劝酒的人一模一样。

  中年男人几杯酒下肚,也来了兴致,摇头叹息道:“这是顶好的鲜参酒,色正味淳,泡了估计有些年头了,早些年我在外头谈生意的时候,当时带我发财的老板也有一瓶,那笔生意成了之后,他请我喝了一小杯,啧啧啧,这个味道,我过了十几年还想着呢。”

  六人立刻露出被折服的表情,也不管有没有听懂。

  之后宴席上来,多是大鱼大肉,之后还端上来一个用糖捏成的宫装仙女,正摆在当中装饰,六人没有看懂怎么下筷,立刻去问那中年男人,语气里已是浓浓的敬佩:“孙哥,您说这漂亮婆娘得怎么吃?”

  “怎么吃?”中年男人大概是有点喝醉了,斜眼人是天生斜眼,他却是斜着眼轻蔑地望着这波土包子,嗤笑道,“这是看的,人家说排场大的宴席,得吃一看二眼观三,咱们这排场也不小,吃一看二,意思是有吃的,有看的,这仙女儿就是看桌。”

  有个乡民搓搓手,不好意思道:“哎呀,咱们这桌里头,居然坐着孙大哥这样有见识的人,真是了不得,本来俺实在是不该多嘴,让您费唾沫,可就是想问问,这眼观三又是个啥?”

  “眼观三就是摆开戏台子,咱们一边喝酒吃肉,人家戏台子上一边演着。”中年男人吃得满嘴流油,大概是看着这六人老实,语态也傲慢起来,“你怎么这个都不懂。”

  六人谦卑地给他敬酒:“那是那是,我们哪能跟您比,就这些东西还是沾大老爷的福,遇着孙爷,好长见识来了不是。”

  倒不是说六人就没监督着其他三个喝酒了,只是中年男人那惊人的战斗力实在吸引走了足够多的火力,三人受到的压力大大减小,看得他们仨一愣一愣的。

  这中年男人显然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,说起话来那叫一个舌灿莲花,有些话连左弦都快被唬住了,更别提这些目不识丁的庄稼汉,他们死人一样的脸上很快泛起光来。

  要不是时间不够,木慈估摸着这些人能直接叫这位大哥原地聊超度了。

  到至今为止,众人大概有十几个小时都没沾半点荤腥了,丰盛的宴席让人忍不住胃口大开,因此多多少少都夹了几筷子,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,只是觉得好吃,软绵绵的肉一下子从喉咙滑进去。

  木慈一向克制,动了几筷子就刹住车,只有在六人劝酒的时候做做样子。

  丁远志倒是很馋,可惜身体跟大脑有不同的想法,一时间配不上套,加上中年男人就在他旁边吸溜吸溜着炖得非常软烂的猪肉,他被油腻到了,只能含泪嚼素菜,免得自己吃顿饭还要赔上一条命。

  左弦不必多说,那中年男人显然是个喝酒的老手了,一边吃菜一边胡天侃地,偶尔吸溜一口酒,看上去居然有千杯不醉的海量,喝得多,吃得当然也就多,这一堆的菜肴几乎有一半在他肚子里头。

  特别是一大盆猪肉,已经根本不是吃,是被他就着酱汁喝进去的。

  酒宴过半,话题很快就往下三路走,聊起新娘子跟大少爷的事来,这六个乡民之前被中年男人狠狠教育了一把,这会儿也不甘示弱。

  这里头有大半都是下流的废话,只有几句是关键,让木慈跟左弦都竖起了耳朵。

  比如这土楼实际上已经修了很多年,大概是从现任大老爷的祖宗就开始修这座土楼了,而这六个乡民的祖宗则是给修这座土楼的工匠,因此才有机会搬进来,成为土楼的一份子。

  说好听点叫精神股东,说不好听点就是家生奴。

  最早的时候,老爷没有孩子,请人来拍喜打生,好不容易大夫人把大少爷生下来,却生下个没气的死婴。当时闹荒年,正好来了一波道士,竟然把大少爷救活了,这些人还打了旱魃,只可惜没什么用途,乡亲们闹起来,大老爷就把他们赶走了。

  拍喜跟打生是两种非常相似的民俗,都跟生儿育女有关,只是流行的地方不同,光看“拍”跟“打”两个字,就看得出来是跟暴力有关的,简单来讲,古人认为不育是妇女的罪过,因此要棒打婚后不育的妇女来求子。

  打生光听歌谣就可见一斑:打生打生,打尔还不把孩生。

  拍喜与打生差不多,只是方式略有些细节上的差别,人们用被褥蒙住不孕的妇女,用棍棒打她,打得越重说明心越诚,一边打一边要问:“有喜没?生不生?”

  直到丈夫出来撒花生红枣方肯罢休,妻子自己是无权阻止的,倘若丈夫心狠一些,想换个妻子,娶个续弦,那妻子被活活打死的事也不是没有。

  而打旱魃又有两种说法,一种是指畸形的婴儿,人们认为这种婴儿是旱魃转世,会引起灾荒;还有一种则是每逢干旱,人们就认为是死了不满百天的尸体怨气不散,变成旱魃,得摧残肢体,鞭打焚烧,让它不敢作怪,老天爷才能下雨,有些地方也叫打旱骨桩。

  这些乡民随口一说的闲话,却包含着好几个可怕的陋习,这些习俗构建起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,融入生命之中,他们对此深信不疑,可自幼长在红旗下的木慈跟丁远志就听得一头雾水了。

  只有左弦的脸色非常难看,他已经听出其中的问题来了。

  木慈不知者无畏,没听懂当然也就不害怕,见左弦的脸色古怪,不由得有点好奇,刚想开口询问,桌子忽然被猛地一撞,他立刻扭头看去,发现是中年男人吃醉了倒下去,正要起身,觉得自己也头重脚轻,眼冒金星,登时晕倒在地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木慈悠悠转醒,手上固定的木板早就脱落了,左弦整个人都倒在他之前脱臼的肩上,不过并不是很痛,不知道是麻痹了,还是已经恢复好了。

  木慈头还昏着,闻到一阵尘土味,几乎要咳嗽起来,他眯着眼刚想抬头,忽然看见好几双脚就围在他们跟前,顿时把咳嗽憋在嗓子眼里,僵硬得不敢动了。

  视野里能看到的还有陆晓意跟宋婕,她们俩都倒在脚边,其他人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。

  这些脚站了很久,一动不动的,似乎在等着什么,木慈的手被左弦压在身下,这会儿全是黏腻腻的冷汗,他脑袋里一片混乱,忽然觉得掌心被捏了捏,立刻使劲儿把眼珠子瞟过去看看,发现左弦没动静,掌心里却被掐了一下。

  左弦也醒了!

  木慈一下子觉得安心多了,紧接着外头又走进来一个人,是那个长相诡异的老管家,他问道:“选好了没有?!”

  之前跟中年男人一块儿喝酒的一个乡民很是恭敬:“大管家,我们这桌的孙爷,您看这血气,这精气神,他喝了整坛子参酒,肠子也用油润好了,绝没有什么脏东西,精华都在血肉里头呢,您看着中不中意?”

  “还行吧。”管家压低嗓门,“快动手,这可是大少爷大喜的日子,平日这药肉非得精挑细选不可,少爷往年身体弱,受不得大补之物,可现在急着用,只能试试看,赶紧挑个最有血气的,要是没用,别说咱,就连你们的小命都保不住。”

  听他们的口吻,好像他们几个人是一株株百来年的老人参,随着他们精挑细选。

  “好嘞!”

  确定了药材后,几个人很快就动手搬运起中年男人来,把他丢在了一张大桌上,巨大的桌面这会儿成了一块案板,中年男人脸色绯红,睡得正酣,歪着头,衣服被扒下来了,像头待宰的活猪那样干净光洁,垂落下来的手臂进入了木慈的视野。

  木慈只听见“嗤”的一声,一股散发着酒香的血就顺着那条粗壮的胳膊流淌下来,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药碗里。

  放血时,那位大管家一直在连声催促,看起来很不耐烦。

  “老管家,您来闻闻,这香气——”接血的人啧啧道,“真是绝了,大少爷一定满意!”

  木慈全身无力,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,他心里乱七八糟的,不知道该想些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只觉得眼睛里似乎都是血的颜色。

  中年男人死得很快,在此之前,木慈从没有想过人还会有这样的死法,就是悄无声息地,一下子胳膊上就没力了,完全掉下来。

  他醉在酒里,死在梦里,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散,就死了。

  接完血后,那群人又问道:“大管家,您说这几个怎么办?”

  “什么怎么办。”管家冷笑起来,“吃一顿席就够便宜他们了,等醒了让他们自己滚蛋,还能怎么着?这大喜的日子,送这碗血酒才是当务之急。”

  杀了一个人后,这些人竟然真没有再管他们,直接把人撇在里头就出门去了,毫无半点忌惮。

  这时醒来的只有身体底子比较好的左弦跟木慈,等所有人都走了,左弦才低声道:“外头的鼓乐停了很久,这群人急着要血,看来那位大少爷一定出事了。”

  木慈低声道:“你是说要开始冥婚了?”

  左弦点了点头。

  这时候两人才看清他们所有人都被丢在一个厨房的小柴房里,门上只遮着半面帘布,遮住中年男人的脸面,只露出他那截血淋淋的胳膊来。

  “吃人肉,活人寿……”木慈喃喃道,“原来是这个意思,他用得不是饥荒吃人,饥荒吃人不是民俗,是吃人肉治病……”

  “这老头心眼忒小,说我耍滑头,自己还不是一样。”左弦摇了摇头,“居然耍这种滑头。”

  两人沉默了一阵,等着恢复力气,木慈又道:“刚刚那些话,是不是有什么问题,我看你的脸色好像不对劲。”

  “……拍喜打生,让夫人生下少爷的是一拨人,涉及陋俗。”左弦简单解释了下提到的几种民俗,淡淡道,“而十个月后,饥荒开始,少爷病重,又来了一群人治好了少爷,看现在的药方,我猜当时治他的方法就是吃人肉,正好荒年开始,他们还打了旱魃,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?”

  “两拨人,都涉及不同的民俗……”木慈喃喃着,忽然反应过来,倒吸了一口气,“你是说,这里至少已经来过两拨人了?!之前的那些背景故事里出现过外来的人,实际上也是火车上的乘客。”

  左弦低声道:“不错,第一拨人的线索不多,可是第二拨人就非常清楚了,他们明显选择站在土楼主人那边助纣为虐,不知死了多少人,不过剩下的人肯定都顺利逃过了一劫,离开了这座土楼。”

  “以前没有过这样的站点吗?”

  “从来没有过……或者是我不知道。”左弦沉声道,“我刚上车那会倒是有人对过站点信息,不过到第四站时,乘客死到只剩下我跟清道夫,人死得太快,也就渐渐不费这个劲了。”

  木慈忍不住骂了句脏话,有点抓狂:“这老爷子拿人命在这里填他的故事?!然后我们这些人只是故事里头的一个情节?”

  他话音刚落,外头的喜乐很快就变成哀乐,风中传来凄厉的哭声,还有女人的惨叫声,木慈一下子慌了,问道:“什么情况?”

  左弦却忽然冷笑起来:“说来也巧,咱们歪打正着,杀了罪魁祸首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木慈完全糊涂了。

  “我说过,旱魃在民俗里有两个说法,一个是生下来的死胎,一个是死了不过百天的尸体。”左弦低声道,“第二波人分明打过旱魃,为什么荒年还没停下?旱魃就是少爷!他被救活过来,但是必须要用人血喂着,所以土楼看起来是丢弃老人,实际上是回收药品。

  “我们势弱,根本没办法从武力上结束,可是冥婚就等于因果律,既然要结冥婚,一定要死人,而且死的人必须是少爷。””

  这场婚礼如果死的是女人,对少爷而言换个新的就好了,想要让冥婚真正开始,必须是剥削者死亡,这场悲剧才会发生。

  所以那位旱魃少爷,在这个大喜之日一定会死。

  简直太讽刺了。

  “这个设定跟故事发展,未免也……也太戏剧化了。”木慈听得错愕不已。

  左弦则因为其中的荒诞而无声地笑起来,并不是开心,正是因为愤怒、不甘、焦虑才会发笑。

  他的笑意完全没有到眼睛里。

  “看来我们正好赶上这部连续剧的大结局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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